杀手七先生

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卷,吐出一串烟圈。我眯着眼睛,右手大拇指拨了拨短刃刀锋,冰凉寒意窜上手指。

刀,依旧锐利。

满意地将刀收入刀鞘,插回腰间,检查工作在此刻宣告全部完成。我走回桌前,伸手拿起那份已被打开的信件,扫了一眼,随即信手扔进壁炉中。

炉中温暖柔和的火焰将信件缓缓吞噬,只有一角还能看得清,上面写着一个落款——奥斯丁。

我是一名杀手。

自我记事起,就已经在组织接受训练。从七岁时完成第一个正式任务起,工作到现在,已有三十余年。杀的人也数不清,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太记得。不论是谁,一般都称呼我为——

七先生。

在组织没有任务分派的时候,我也会自己接一些。但在最近接到的邀请中,有一份来自一个完全没听说过的偏远小镇,酬劳之高却远远甩开纽约等大城市的水准。考虑再三之后,我决定接下这个任务。

多年的经验,使我在出门前都会仔细检查一遍我的家伙。得益于此,好几次的生死攸关之境,我都挺了过来。

一切准备就绪,看了看挂钟,是时候出发了。将几处机关的保险打开,我推开家门,迅速没入人群,直奔火车站。那里将会驶来一辆单向行驶的火车,沿途经过的一站是我的目的地。

奥利托里。

列车缓缓地前行中,窗外只看得见漫无边际的黄沙地面和恶劣的沙尘暴——当然,你得忽略黄沙地上高矮不一的灌木丛。

视线收回,我的注意力放回到了车厢内。这次的火车除开我,另外就只有五个人在这列车上。出于职业习惯,上车时短短的走动时间,我就将这五位看了个大概。

一位金色卷发身着华丽服饰的贵妇,手拉着一个穿着皮装褐色发辫的小女孩小声交谈着,小女孩看上去娇小可爱。其后一排座位上坐着一位穿着普通的棕发青年男子,身侧竖靠着一块画板,旁边蹲坐着一只看不出品种的大型犬,正在扫望着四周。隔几排是一位身着医生服饰的黑发中年男子,面前放着土黄色旅行箱,这人大概是个医生,里面放的是医疗器具吧。再隔几排躺坐着一位衣衫不整的金发青年男子,倚靠在座位靠背上,手中把玩着一根烟卷,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,气质不俗,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。

我,坐在最后的一排,角落里。

行驶途中,金发男子起身搭话,打破了车厢的宁静,前方那五人仿佛被那搭话给扭结在了一起,开始交流起来。

我摆摆手拒绝了中途金发男子向我递来的烟卷,咳嗽了两声表示身体不舒服,便闭眼不在理会——身为一名杀手,要随时保证自身良好的状态。但从隐隐传来的交谈声中,我发现这几位也是和我去一样的地方,心中微微诧异,暗暗加深对这五位的印象。

小插曲结束之后,列车很快就驶达了奥利托里。漫天呼啸的风沙,将我的身形隐去,跟随着走在前面的众人,来到了车站外。一眼望过去,能引起注意的除了一辆越野车,及车前身着警服的红发青年。

他迎着走在前面的众人而去,依次问候。原来他就是奥斯丁,写信邀请我的人,但我同时也发现火车上其他五人也都是他邀请而来,这就有点耐人寻味。

奥斯丁邀请我,是为了要杀一个人,对象在信中没有细说,只谈及了此次任务的报酬。如果接受,在来到奥利托里后,找个机会见面,他将会告诉我这次猎杀的目标是谁。但眼下,明显不是一个见面的时机。我皱了皱眉头,打算暂且离去,等寻觅一个合适的时机单独交流。

漫天黄沙依旧飞舞,借着风沙隐匿身形的我正要悄悄离开,空中飘来奥斯丁的话语,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。奥利托里小镇距离这个车站有很远的距离,中途除了一个加油站外便再无人烟,如果我要自行前往,很容易迷失方向。权衡之下,趁着奥斯丁寻我之际,我从风沙中走出,来到了奥斯丁的面前。

「噢,七先生,您的到来真是让我感到荣幸!」

奥斯丁深深地鞠了一躬,向我表达了他的敬意。

我向他点了点头,并未言语。奥斯丁笑笑也没恼,引着我们上了越野车。

越野车内没有窗户,黑漆漆一片。除了一位在副驾驶座,其余人与我一同在后座,没有一个人说话,只有风沙刮擦车子的声音、引擎声以及轮胎崩飞石子的声音在车内回荡。

行驶了大半个小时,车停住了,我们一行人都下了车,发现身处奥斯丁所说的加油站。奥斯丁表示车加完油需要一段时间,大家可以稍作休息,说完便打算去一旁抽烟。金发男子也跟了过去,我则是围着车绕了几圈,简单检查了一下,并未发现异样,心中嘲笑自己现在做这个事情是不是有点马后炮,打算先一步坐回车内稍作休息。但这时,远处发生的事情,让我不得不停止脚步。

奥斯丁倒在沙地里,一动不动。医生双手托抱着火车上贵妇拉着的小女孩向我们走来,小女孩双眼紧闭,脸色苍白,瑟瑟发抖蜷缩在医生怀中,在他靠近华服贵妇时突然像找到主心骨一般扑进了贵妇怀中,死死抓住不肯放开。

人群似乎起了争执,但这并不是我关心的。趁着众人激烈争吵之际,我绕到奥斯丁身前,眉头紧紧皱起。

奥斯丁,死了。

我蹲下身,伸手在奥斯丁身上打算翻找一些物件,右手无名指无意中触碰到奥斯丁身上的血液,顿时一股钻心的疼痛直冲脑门,逼得我倒吸几口凉气。

真是太他妈的痛了!

缓过气来,我才发现那根无名指严重灼伤,指肚上一大块皮肉不见,留下一个焦黑的不规则空洞。

但是眼下并不是关心手指的时候,我忍着剧痛打算再小心地探查奥斯丁的尸体时,身后之前争吵的众人已经走了过来,我只能站起身来退到一旁。贵妇用着阳伞将奥斯丁的衣服挑开,众人一顿检查,一无所获,但并没有纠结奥斯丁的死亡,反而在商讨如何处理奥斯丁的尸体。

这也太奇怪了,这五个人有点反常。

想到如此的我,正打算悄悄退去,突然一股莫名的思绪,让我在众人面前开口:

「烧了他。」

众人诧异地看着我,仿佛听到了不敢相信的话语。然而我坚定的复述,让他们知道自己没有听错。表决一番之后,支持烧了他的人占多数,不忍观看的医生拉着疑似画师的棕发青年先行走开,贵妇抱着小女孩回到车上,金发男子在点了一根烟之后将打火机递给我了,也转身走向越野车,此刻这片空间,就只剩下我与奥斯丁的尸体。

虽然说出这话来我自己现在都还在诧异,但是决定了的事情我不会改变。从旁边的灌木丛上拉了几堆干草扔到尸体上,试图点燃干草,却屡次被狂风熄灭。想了想,我又从旁边的加油站弄了点汽油,火终于是点着了,熊熊大火直窜天空,吞噬了奥斯丁的尸体。高涨的火焰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舞动,但当我定睛细看时,直到火焰近乎熄灭,都没再发现任何东西。

可能是错觉。

星星点点的火苗在风中摇曳,确认尸体烧尽,我打算回到车上时,发现灰烬中,一丝金光若隐若现。想了想,伸手拿起那件东西,入手一阵冰凉。

这是一块金色纹章,边缘在阳光照射下炫着金晕,外圈花纹繁杂,中心刻着蛇图腾一类的图案,不似凡品。我想了想,不动神色地将纹章收入包内,转身快步回到越野车上。

车又开始向奥利托里驶去,只是车上少了一个人。

车驶到奥利托里小镇的入口处停下了。

下车后,我悄悄离去,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。

我终于抵达了奥利托里,但是却不知目标是谁,发布任务的奥斯丁也死在了加油站外。其实委托人没有说出目标,严格来说契约并不算达成,我也可以直接离开,但是身为一个专业杀手,我要维护我的尊严。那么,我就靠我自己来找出目标吧。

花费了一些时间,在小镇中到处转了一番,对于小镇的结构,也有了一个基本了解。这个奥利托里小镇结构相当简单,除了小镇中心的集市,小镇西边的医院——虽然那医院看起来十分破败,小镇南边的旅馆,小镇东边靠近小镇入口的警察局,剩下的便全都是民居了。做完这个事情时,我刚好处在城镇中心的集市,想着往人多的地方探一探能得到很多有用的信息,我迈步走进了集市。

集市十分热闹,商铺和流动摊点摆满了商品,顾客围在店前,和老板言语激烈着,整个集市里人群熙熙攘攘,刮擦碰挤显得稀疏平常。我缓步走在集市中,尽可能避让会产生的肢体碰撞,挤过一圈人群,前方突然开阔了起来。

场地中,堪堪搭着一顶惨白色帐篷,帐篷前的人排着长长的队伍,似乎在等待什么。场边围着的人群也是一脸虔诚地盯着帐篷,不过藏身在黑色大斗篷下看不清表情的那些人我就不太确定了——从调查奥利托里结构时,我就发现这个小镇上有很多这样的人,黑袍罩身,低头垂目,可能是某个奇怪的宗教。试图辨识是何种宗教,但记忆中又没有对的上的,想到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,便将这事暂且搁下,优先调查小镇,没想此刻记忆又被这群人再度勾起。

不过还没等我陷入思考,人群中突然的骚动引起了我的注意。抬眼望去,惨白的帐篷被一只枯槁的手掀开,一位个子很矮的驼背老人拄着杖子慢步走出,全身皮包骨头,脸窝深陷,面无表情,乍看之下犹如骷髅。

眼看老人出现,广场之上人群骚动更烈,老者伸出双手缓缓下压,这一片场地又瞬间静谧无声,只听得到人群外原本属于集市的市侩声响。

老者做完动作,便席地坐下,排成长龙的队伍,隐隐有种复苏的迹象,开始向前缓缓蠕动。每有一位来到面前,老者便取出一颗色彩鲜艳的药丸,交予对方,周围人群这一刻露出毫不掩饰的狂热眼神。而这一切,都被我一一摄入眼中。

这个药丸,有古怪。

不过目前这和我的任务无关,想到我还要找出任务目标,打算就此离开时,又一抹莫名意念闪过,我鬼使神差地站进了队伍里,随着人群缓缓移动,来到了老者的面前,老者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表情。

「年轻人,你好,奥利托里已经很久没有外乡人了。」

意味深长的话语将我惊醒,片刻间我了解了现在的处境,脸上没有异样露出,和老者交谈起来,寻了一个由头应付了一下,打算结束谈话就此离开。

但老者突然拉住我的手,放上了一颗药丸,压低声音吐了几个字,便不再理会我,继续去给队伍派发药丸。

我拿着药丸挤开人群,往集市之外走去,却发现不知何时我的背包已被拉开。检查一番发现,包内物品甩棍、十字弩等,还有从尸体灰烬中取到的那枚纹章,全都消失不见。

责怪自己大意之余,也庆幸重要的东西一直都是贴身存放。虽然那枚纹章丢失比较可惜,但是和本次任务应该没什么关系,也没有过多去在意。反而老者吐出的那几个字,让我陷入了思考。

「奥利托里,从来都不欢迎外乡人……」

虽已不是正午,但头上的阳光依旧炙热,额头上渗出的汗水,顺着脸颊流进了领口。我抬头望了望骄阳,双眼眯起,确认了一下方位,向小镇的旅馆走去。

转弯走上一条街道,街道两旁家家户户的门大多开着。随便走到一家门前,停住稍稍确认了一下——应该没人,想了想,侧身挤进屋子。

屋子是很简单的单层结构,一眼望去一览无余没有障碍,家里有着桌子、椅子、柜子、床等一般家居摆设,看起来和一间普通民居并无区别——除了屋子里能放东西的地方,都放满了肉、水果等食物之外。

这家食物储备有点多的过分了。

简单确认了一下,食物都很新鲜,没什么问题,随手拿起就吃了起来,我从下了火车到现在,还粒米未进。包刚才被扒了,现在很空,万一晚上连夜调查,储备一下食物能支撑更久。这样想着,我挑选着食物,放进背包内。当杀手这么多年了,这种小节我早就不拘了。

装完我在屋内转了转,这家除了吃的很多之外,就没什么有用的信息了。推门打算离开时,发现远方有两个黑袍人往我这个方向走来。他们同时也看到了我,骂骂咧咧一声跑了起来,直奔我而来。我见已经被发现了,干脆也不急着逃走,好整以暇等待他们过来。

「嗨,你是谁,怎么从我们家里出来?」

身材较矮的黑袍人还没走近就开口,边走边说,走到面前刚好问完。

我正打算开口,却在这时看到,抬起头的黑袍人,面色土黄,毛发干枯,两个眼眶中瞳孔竖立,根本不是人类该有的眼睛。

我随口敷衍了几句,矮个黑袍人忽然想到什么,急忙让他的同伴进屋。不一会,同伴急急走出,和矮个子说了什么,他瞬间大怒,出脚向我踢来。距离太近,又是暴起出手,我一时不防被踢个踉跄。心下了然,面上装作无赖流氓一般对其破口大骂,放肆离去。转身瞬间,眼角余光扫了眼那位跑动急促的同伴,黑袍在奔跑中掀起,露出了里面的面容。

这人,竟然也是竖瞳。

虽然从两人身上感觉不出威胁,但是异样的瞳孔还是让我有些警觉。装腔作势离开之后,我加快前往旅馆的脚步,我需要一个地方让我好好整理一下信息和思绪,以便制定下一步的计划。

又走了十来分钟,我来到了小镇西边。作为奥利托里唯一的一个旅馆,并没有特别高级,只有两层,墙体上纵横了好几条大大小小的裂缝,看起来很久没有保养过了。缓步迈入旅馆,一层大厅有许多桌凳还有一张大大的吧台,人声鼎沸,喝酒的、吃东西的、玩牌玩骰子的什么人都有,当然也有看不见里面身形的黑袍人。

目光四处游动打算寻找一处座位,却发现之前的金发男子坐在其中一桌,正在和当地人玩些什么,身上那身衣服也换成了一身破破烂烂的当地人服装。在我看向他时他也看到了我,喜笑颜开地向我招了招手,我靠了过去,两人找了个角落坐下。

气质不俗的这家伙竟然是个赌徒!刚来就和当地人赌博,结果赌得裤子都——哦,是全身都输干净了,只剩得一身别人施舍的穷人服装,回去的车票钱也没有,正在向我借钱呢。我也没在乎,答应了下来,他眼看有了回去有了着落,说了些到了奥利托里之后他们一起发生的事情,便又到一旁和人玩起来。

角度桌子上只有我一个人坐着,我把从下火车到刚才所有的事情都理了理,却没有理出一个头绪。不过刚才赌徒告诉我的信息中,警察局局长貌似不简单,奥斯丁好像是这个局长手下的得力干将,说不定这次邀请可能就是他授的意;即使不是,以我的身手,也能全身而退。

想到有这么个机会可以确认目标,我走出酒店。夕阳西下,面前的影子越拉越长,指引我着走向奥利托里的东侧——警察局。

夜幕降临,我站立在警察局的门口。

看着警局较为严实的结构,我眉头轻蹙,这样想偷偷溜进去几乎是不可能的。正犹豫是不是要以报警为借口进入警局的时候,突然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拍在了我的肩头,骇然转身,发现一个大腹便便的警官在对我微笑。

我竟然没察觉出这个人!

退后一步拉开距离,不动声色地甩开肩膀上肥腻的手掌。胖子警官并不在意,满脸堆笑地对着我说:

「您好,我是奥利托里的警察局局长肖恩,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的?」

男子简单的话语中表露了令人无法相信的信息——这个胖子竟然是警察局局长?不过刚好是我要找的人,想到这里,就把之前的借口顺势说出。

「您好,我刚来到这里。但是在集市上,我的包被人偷了,所以我想来报案,希望你们能帮我找回我的东西。」

话音刚落,面前的胖子双眼好似迸发金光,脸上的笑容更甚,不知何时拉住我的手不放。

「哈哈,奥利托里是不会允许任何犯罪的。您请说,我们一定会帮您把犯人揪出来!」

「请问,您这有可以长谈的地方吗?我觉得三言两语可能说不清。」

想了想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,向肖恩局长提议进去详谈。局长点了点头,转身拉着我向警局走去,突然好像才发现拉着有些不妥,撒开抓住我的手向我笑了笑,才继续迈开脚步。

跟着局长走进会客室,寻了个椅子坐下。肖恩局长泡了一杯热茶,关上房门将茶放到我面前,拉开另一张椅子坐下。

「现在,您可以说说您需要找回哪些东西?」

肖恩局长微笑依旧。而我在确认会客室暂时密闭之后,对肖恩局长的问题没有回答,反而问了他一个问题:

「请问局长,奥斯丁您认识吗?」

「哦?他是我的一名得力下手,你认识他?」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肖恩局长的笑容露出一丝诡异。

「奥斯丁邀请我来完成一件事情,是您吩咐的吗?」我开门见山,没有任何废话。

肖恩局长却先询问起奥斯丁在哪,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。我考虑了下不会影响任务,将加油站的事情未做隐瞒地向局长说出。

肖恩局长突然一副了然的神色,继而保持那个诡异的笑容对我说:

「奥斯丁要你做什么并不重要。现在我这边有一件事委托你去做,你做不做?」

出人意料一番话语,让我没有获得我想要的信息。神色告诉我他知道,但言语上又没有承认。没有关心奥斯丁的死亡,反而抛出另一个委托,怎么都觉得很诡异。

既然没有承认,那么还是需要调查一下奥斯丁的真正目的。接受警察局局长的委托,如果有什么事情报过来,他也会帮我压下,待我查明目的,也无需去管局长的委托。斟酌了一下利弊,我佯装答应了他。

「好,我同意。」

话音刚落,门窗紧闭的会客室突生一股邪风吹向了我的后背,那一刹那我整个人失去了意识。朦朦胧胧之间,感觉黑暗中有看不见的东西在蠕动,四面八方嗡嗡声向我袭来,最终在脑海内拼成了几个字节——伊格。

突然惊醒,睁开眼看到,肖恩局长依旧像之前那样坐在那儿,笑容诡异地看着我,一切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情。我定了定神,暗叹今天的错觉有点多,向局长开口,要求帮我找回我丢失的东西。

肖恩局长未做回答,推开椅子起身,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向我抛来,便从会客室踏门而出。我接住他抛来的东西——是一把精致的手枪,触摸上去仿佛就能感觉到它惊人的威力。稍稍体会了个中意味,将手枪收好,跟着离开会客室。

只是这时我没发现,桌上那杯还没动的热茶,此刻已经凉透了。

即将踏出警局大门,我突然想到什么,回头看了看大厅内的钟,上面指针赫然告诉我现在的时间是——晚上 12 点。我愣住了,但还未来得及怀疑钟是否出问题,多年的直觉告诉我,有人在监视我!下意识之间,身形闪动来到阴影处,快步离开警局门口。

该死,刚才应该向肖恩局长问一下奥斯丁的住处,里面应该会找到我想要的信息。但是会议室里的诡异感觉,十分明确的告诉我折回去问不是一个好注意,加上暗中又有人在监视那里,稍作思考,我迈步向西边走去。

从警局走出,监视的目光下隐匿,刺在背上的监视感也随之消失,心神放松下来,感到一阵轻松。

这种轻松我从未感觉过,甚至有一种多年从事杀手工作积压下的负面情绪,都被清扫而空,不复存在。

「怎么可能!」我在心中对自己自嘲。

如果不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,我想我一定不能这么平静地对待这个错觉。甩了甩脑袋,加快迈步速度。

再次来到破败医院前,我还是无法相信这家医院仍然在运营中。

这个小镇的人难道从来都不用看病吗?怀揣着这个疑问,我走进了医院。

里面的破败现象更甚:墙面剥落,桌椅年久失修,门口服务处的玻璃肮脏无比。透过玻璃上留下的洞,可以看到里面趴着一个一动不动一身破旧护士服的值班护士,正伏在桌上休息。

虽然看起来感觉像死了一样。

在我打量她的同时,她好像感应到了我的目光,身子从桌上直了起来,抬头看向我。我的天,这相貌真是不敢恭维,这个点见她和见了鬼没什么两样……不过打听消息要紧,我和护士交谈了起来,目的自然就是奥斯丁的信息。

不过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,这个护士对我竟有防备,大声尖叫之下,医院里还在的人员也向医院大厅聚来。我试图再次取得信任,无果,只能冲去医院,找个阴暗处藏着。他们也并没有追出来,但我想了想这边没法再下手,干脆先去旅馆稍作休息,明天再说。

回到旅馆,大厅内已没有人了。老板趴在吧台内,正在呼呼大睡。我叫醒了老板,老板十分不耐烦的爬起来,听说我要住房,确认我要的房间之后,直接把钥匙扔给我,连定金都没要又趴下睡去。

看来他是真的困了。

我拿着钥匙走上二楼,在 7 号房前停下。打开房门,简单巡视一下,进门后关上房门又简单检查了一下,没问题。于是卸下行李,洗漱一番准备休息。休息之前,在门口窗边做了点小小的机关用作警戒,便躺上床进入梦乡。

熟睡中,感觉脖子上划过什么凉凉的东西,周围有沙沙作响的声音。试图醒来看看怎么回事,却发现没有办法醒来,只能在半睡半醒之间听着沙沙声感受着那抹凉意在身上流动,迷迷糊糊再次沉睡过去。

第二天早上,身体像是得到了允许,在双眼睁开醒来同时,弹簧般从床上弹射而起。警戒地环视四周,没有危险;检查睡前布置的机关,也发现没有被触动。但是,窗口有一缕黄沙,从窗沿上一直延伸到床边,床铺上也有四散的沙子。这时我意识到,昨天晚上好似做梦的感觉,不是我的错觉,一定有什么东西侵入了我的房间!

想到之前被扒过一个包,赶紧检查随身的东西,贴身的东西都在,包里的物品也一件不少。稍微松了口气,稍作收拾,离开了房间。

大厅内已经有些人了,稍显热闹。吧台上早有早起的酒鬼在大口喝酒,老板在吧台内来回处理客人的请求,两眼边有着厚厚的黑眼圈,眼袋浮肿,看起来休息得不是很好。

我上前打了招呼,老板眯着眼看了我半天,才想起来我就是半夜住宿的那位。我表达了昨天晚上住宿的手续还没有办,老板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,一边给我办理手续,一边抱怨着有人半夜把他叫醒却问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。我顺着话题和老板聊了起来,从牛肉食用喜好到镇上的娼妇姿色,中间稍稍试探了我关心的问题,不出意外的没有任何收获。眼看话题已尽,便要了一份早餐,一人端着来到一处无人角落。

小牛肉煎至微焦,切成几块撒上蒜汁,薄荷叶的加入带来了一丝清爽,让刚刚醒来的胃,也能有着和油腻肉食做斗争的欲望;一杯温热的牛奶,奶香浓厚四溢,好似等待出征男人归家的妇人一般,无限温柔地服侍鏖战之后的胃。

在我抓起刀叉向食物发起进攻时,楼梯处传来了好几串脚步声。抬头一望,发现恰好是昨天一同乘坐火车来到奥利托里的那些人——除了少了那个赌徒,背着画板的画师换了一身当地人的服装。那四人望了望,很快就发现角落中的我,一齐走了过来,在我这桌上坐下,旁若无人地开始交流!

我的心神就被交流的内容给吸引了进去,所有的内容全都围绕着昨天到达奥利托里之后,每个人的遭遇。

奥斯丁在加油站外抽烟时,一条疾如闪电的黄色小蛇袭击了他,当场倒地身亡。医生听到奥斯丁死前说着「不要」「局长」之类的字眼,从他的身上发现了两份文件,贵妇则是发现了他的警官证和资料室出入证。小女孩是躲在草丛中偷偷观察,却因不明原因发生异状,被医生发现并带给贵妇。

来到奥利托里后,他们先去了警局。在局长办公室,众人和肖恩局长先后依次见面交谈,画师在门外没进去。交流的过程中,袭击过奥斯丁的黄色小蛇再次袭击过来,却被肖恩局长当场两指夹成两截。小女孩只是被肖恩局长在耳边言语了几句,就恢复了正常。贵妇不小心摔倒,脸触碰到一丝血液,被灼出一个痕迹,和我的手指遭遇几乎一样。最后贵妇和医生接受了局长的委托,但是具体何事这两人并未说出。

出了警局,他们一起去了旅馆。在旅馆里发现了大量的黑袍人,画师以为是当地习俗,定制了六套黑袍,交流途中说起还顺便向我兜售,被我无言拒绝。赌徒不知发了什么疯和旅馆里的人豪赌,输个精光。小女孩伪造了证件奥斯丁身上获得的证件,看来她身份也很不一般。等几人都做了一些事情后,晚上的目标竟然都是去集市找巫医——也就是我在集市上碰到的那位老者。从他们口中得知,当地人说这个巫医非常厉害,手中药丸能治百病,在奥利托里几乎所有人都是靠着药丸治病,没有人会去医院。

夜晚集市上,医生竟然要做巫医的弟子,小女孩认了巫医做爷爷,医生、贵妇、小女孩三人都从巫医那得到了和我一样的药丸,医生和小女孩都得到了晚点时间来找巫医的约定。贵妇在离开集市后去了医院,而那画师,一直没找到巫医所在,和一家服饰店老板聊得火热之后便回了旅馆。小女孩制止了医生试图当众强暴少女的行为,小小身躯里爆发出的力量竟然可以当场制服一个成年男子。至于赌徒,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了。

贵妇到达医院后,碰到了医院的值班护士,询问了很多奥斯丁的事情,得知奥斯丁经常资助医院,和医院的关系不错,医院里的人也都和他很熟。撇下护士自行行动,却发现病床上好多尸体,病房内恶臭熏天,贵妇逛了逛就离开医院回到旅馆。

医生单独去见巫医时,巫医向他要一个什么东西,猜测大概是证明或者入场券之类的物件,但医生并没有,巫医嘟囔着什么「祭品」之类的就不再理会医生。另一边,画师在回到旅馆后,又自行一个人前往警局,不但在会客厅内看到当时两眼呆滞的我,还在远处用望远镜监视警局门口时发现集市上的巫医,一个人向小镇外走去——一切就发生在我离开之后。

原来那种监视的感觉是因为这小子!

他从巫医的口中得知,奥利托里的监狱,就藏在加油站的下面。而在回到旅馆睡觉时,梦中看到了奥斯丁人身蛇尾站在风沙中的景象,听到了嘶吼着「告密者」的声音,小女孩出言表示附和,并断言奥斯丁没有死。

听着这一切,我的脑子逐渐成了一团浆糊,但是对于之前发生的「错觉」,我开始有些相信了。画师讲到我在警局的事情时,突然把枪口对准我,质问我当时在干嘛。我告诉他我也不是很确定发生了什么,脑海中的记忆却在此刻稍稍清晰了起来:肖恩局长坐在我的面前,身上突然冒出了大量胶状的绿色物质,覆盖在我全身,眼前瞬间一片漆黑。努力睁开双眼也只看得见偶尔有隐隐绿光蜿蜒闪过,耳中不断地重复着一个声音——

「泰克利——利!」

同时,我感觉身体深处什么东西被撕裂着,离开了我的身体。

下个瞬间,我清醒了过来。额头冒出密集的虚汗,苍白脸色,让面前的四人发现了我的异样,我的「没事」也没有能打消他们的疑虑,好在他们的交流没有因此而中断。

我已经深深地感觉到这个小镇危机四伏,需要加快点效率,想了想面前的四人,或许可以利用一下。

「咳——」感觉到他们的交流到达了尾声,我开始发声了。

我将昨天所有发生的事情,除了我的目的之外,毫无保留的说给面前四人听。谈及那枚金色纹章时,所有人明显眼前一亮,于是我拿过画师的画板试图画出,但杀人我会,画画我真是不会;我描述特征让他们试试看时,除了那个贵妇画的有那么点意思,其他人就一塌糊涂了,尤其是那个画板的主人,真不知道他为什么带着这块画板。

说完后,我感觉到了四人对我的态度明显友善了一些,想了想我的打算,我立马抢先开口:

「各位,很多事情的关键在奥斯丁身上,虽然奥斯丁已经被烧干净,但是他的家里有很大可能有我们想要的东西或与之相关的信息。我觉得当务之急,就是要找到奥斯丁的住处。」

众人纷纷表示同意。我见如此,便和他们约定了再次碰头的时间,一个人先行离开了。

目标,民居。

贵妇在医院的病床位上看到了一个名字,罗格尔。这让我想到和我发生争执的那家人,铭牌上的名字,也是罗格尔!虽然感觉联想到了什么,但又抓不住,隐隐感觉需要来这边再调查一下,这便是我此行的目的。

远远就看到大门紧闭,不似昨天那样开着。确认了一下铭牌,并没有记错。那么一个在病床上死了的人,怎么活着出现在家门口和我起争执?并且那眼睛,一点也不似人的眼睛,就好像是,好像是那——蛇!没错,就是蛇!猛然回想起梦中人生蛇尾奥斯丁的描述,我感觉这中间一定有联系。

没有鲁莽破门,在墙角下听了一会,里面传来咀嚼的声音——有人在家。我不希望和他们正面冲突,那无疑会浪费很多时间。那么先和周围邻里打听打听,等待他们出门好了。

来到旁边一户人家,敲了敲门,结果开门的妇人让我吓了一大跳——这比医院的值班护士还要丑的多!丑得我无法找到任何一个词语来形容!感到早上刚吃的食物有种要从胃里翻滚而出的迹象,我凝神静气,将这种呕吐的欲望压了下去。感觉差不多了,才开始和妇人攀谈起来。

妇人十分热情,从交谈中我知道了罗格尔是从三天前开始不正常的,不仅多了个奇怪的同伴,还换身黑袍,几乎整日闭宅不出,窗户也全部封闭起来,好像特别害怕阳光似得。

交谈了一段时间,对妇人的相貌也逐渐免疫。我看着罗格尔家里的人似乎没有出门的打算,便以「多了解当地情况」为借口,表达了进屋详谈的意愿。妇人听了喜出望外,赶紧招呼我进来。

相对于罗格尔那一眼看尽的大单间,这件屋子是两层的复式结构,家里的装饰看起来也稍微名贵一些。妇人关上门后,去厨房准备咖啡。但我却发现,她往咖啡里加了些奇怪的东西,心里顿感不妙。左手拉了下大门,被锁住了,回过头,发现她已经端着咖啡过来,送到我的面前。

「来,请不要客气。」她的脸上挂着一如刚才的笑容,只是此刻在我眼里显得更恶心了。

情急之下,我推脱要个汤匙搅拌,在她转过身要取汤匙之际,闪电般出手敲晕了她。看她健壮的身躯倒下,我心里松了口气,从储物间找了个绳子把她绑住,以免再次陷入危机。做完这些,我爬上了二楼,从窗户监视着罗格尔家的动向。

可惜的是,里面的人一直都没有出门。

太阳已经微微偏西,我算了算时间,大概差不多了,于是放弃继续蹲守罗格尔家的想法,赶回旅馆等着和他们会和。

赶回旅馆,发现贵妇、小女孩和医生已经在这里等候着了。我表示了我没有任何收获,但三人并不在意。

贵妇、小女孩和画师找到了奥斯丁的住所,但却只有贵妇和小女孩两个人回来了。她们说奥斯丁家没找到什么东西,只发现了一口诡异的棺材,东西丢进去就会消失不见。另一边,医生说他去看了看加油站下的监狱,但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。

奥斯丁家竟然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?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,我想怎么也能找到一点书信或笔记之类的东西,进而确定委托的内容。但没等我再多想,贵妇和小女孩突然表示她们事情办完,打算立刻离开奥利托里。我对奥斯丁的家还是不死心,向贵妇要了奥斯丁家的地址。贵妇将地址告诉了我,拉着小女孩启程离开奥利托里。

拿到地址后,我没管那医生,直接先行离开,来到奥斯丁的家中。

奥斯丁的家就在警局旁边,来到他家门前,发现大门已被打开。进屋内搜寻了一遍,的确没发现什么线索。一楼的抽屉、柜子,全是空的;二楼十分空旷,连张床都没,那口黑色棺材,漆黑诡异,看着它仿佛心神都被吸了进去。警惕地收回了目光,我离开了二楼回到了一楼。

该死,就差最后一步,我本来可以搞定的!不甘心又把奥斯丁家全部打砸了一遍,仍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,只好扔下手中碎片,无奈离去。

奥斯丁被蛇所袭击,说明他的敌人是蛇那一派;如果按照罗格尔家那里看到的黑袍蛇瞳人来推断,所有穿黑袍的人应该都是蛇瞳,当属蛇那一派。那么有很大可能,奥斯丁的目标,应该是那一派的其中某个人。奥斯丁尸体上获得一个刻有类似蛇图腾的纹章,应该是组织或教派里一个比较重要的信物,但又被当成敌人杀掉,结合之前他们所提到的「告密者」,答案很显而易见了——一定是肖恩局长让奥斯丁去做卧底,取得信任,通风报信,但是却被发现,所以奥斯丁才邀请一些人来帮他解决麻烦。

那么果然,突破口还是在局长身上。

从奥斯丁的屋子出来,走了几步我就到了警局门口。向在值的警员确认局长在办公室里,走到局长办公室前,敲门。

「请进。」肖恩局长的声音传出。

我推门而入,肖恩局长坐在办公椅上,旁边俯首站着一个警员——正是和我一同而来的医生,他怎么换上了一身警员的衣服?

肖恩局长似乎是看出,并未解释,而是开口问道:

「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?」

我把目光从医生身上收回,开口跟肖恩局长讲道之前调查以及收集到的信息。但随着我的叙述,肖恩局长神色越发不耐,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我。

「请问我委托你干什么?」

「呃,是处理那个什么伊——伊格吧,我已经调查到……」

「你知道伊格代表着什么吗?」肖恩局长又一次打断了我。

「不知道。」我摇了摇头。

「你真的不知道吗?」肖恩局长拍桌而起,反问了一句。

我刚打算开口,却忽然发现这「伊格」在我的脑海中气势膨胀开来,隐隐有一种要充爆我的脑袋的感觉;我的精神和意识在「伊格」面前逐渐变得弱小,不堪一击,被压制在脑海深处瑟瑟发抖,整个人目光呆滞站着不动。

「我给你两个选择。」肖恩局长的再次开口。我被这声音唤回,精神恍恍惚惚,感觉十分疲惫,失去了以往的判断力,只确信那个存在肯定是我没有办法所对抗的,我不可能处理的了。

「忘掉这一切,我可以送你安全离开。」肖恩局长继续开口,「或者留下,成为我的同胞。」

「这一切你自己决定。」

肖恩局长说完这一切,突然又想起什么,意味深长地补道:

「毕竟,从你这里我得到了无比的美味。」

说完便坐回了座位,旁边的医生一如既往的俯首站立。

我心神不宁地在肖恩局长和医生警员身上来回切换,想到这里的事情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和我的掌控范围,这个时候已经没有空去管那个该死的杀手尊严了。所以,我决定——

「我选择离开。」

话音刚落,我的身体就向后倒去,意识却仿佛变轻了一般,从身体里脱出,越飞越高。似曾相识的绿色力量从空中四面八方而来伸入我的意识之内,撕扯着我的记忆,仿佛要把该忘记的部分拿走。

但在记忆被撕扯走之前,却有着更多的记忆顺着绿色回到了我的意识中,在空中绽放开,一个接一个画面不停闪过。待画面全部闪完,绿色撕裂完成之际,我突然想起来了——

「这已经,是——是他妈的第七次了!」

黄沙漫天飞舞,在缓缓前行的列车上留下属于它的专属记号。

这是一列单向行驶的火车,沿途会经停几个站台。

很快,火车抵达一处站台。最后一排角落里,一位身穿灰色大衣、戴着黑色礼帽的银发中年男人站起身来,缓步穿过过道,走下火车。透过车门,可以看到站台上的站牌写着几个大字。

「奥利托里」。

< 全文完 >
< 奥利托里的蛇 - BAD END >